寒门功名喂了狗
杨靖从尸山血海里背出将军时,染血的护身符换来一纸荐书。
苦等两月,县衙告知副都头之职已满。
他撞见九岁孩童穿着簇新公服招摇过市,胸前挂着他递进县衙的荐书。
“爹说这位置给个军汉可惜了,不如给我养鹰逗狗。”
杨靖捏碎腰牌,转身抽出了尘封的战刀。
“这大宋的规矩,今日老子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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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顶棚低矮地压下来,带着陈年雨水浸透的霉味儿,一股脑钻进杨靖的鼻孔。他双手枕在后脑勺下,粗布衣袖下露出的手臂虬结着几道翻卷愈合、颜色暗红的新疤,像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古铜色的皮肤上。他曲着腿,左脚随意地搭在右脚上,旧军靴的鞋帮早已磨得起了毛边,沾满了北境干燥的黄土和早已凝固发黑、洗刷不去的血点子。
目光空洞,穿透眼前这片灰败的屋顶。斜上方,一个被风雨或是虫豸啃噬出的三角窟窿,像一只漆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屋内。偶尔,几点微弱却执拗的寒光会从那窟窿里漏下来——是天上的星星。北境的风雪夜,也曾有这样的星光,冰冷地洒在冻得硬邦邦的尸堆上,洒在他和弟兄们呵气成霜的甲胄上。
两个月了。从尸山血海、金铁交鸣的北境,退回到这座弥漫着腐朽稻草气息的破落祖屋。副都头杨靖,曾经领着百十个敢豁出命去的厮杀汉,在边军的苦寒之地挣下血淋淋功名的军户子弟,正一点点被这无边无际的“太平”日子熬干。厢军?呵,战时是填壕沟的肉,闲时是混日子的虫。文官老爷们笔杆子一动,他们这些武夫的命,贱得不如草芥。能爬到副都头,已是祖坟冒青烟,烧光了他爹、他爷,几代军户积攒下的所有血气和运气。
那场大醉的滋味仿佛还烧灼着喉咙。将军,出身世代簪缨之家的将主,酒气熏天,拍着他的肩膀,眼眶发红。“靖哥儿…没你那一扑,老子早他妈被金狗的狼牙棒砸成肉泥了!这恩,老子记一辈子!” 酒坛子砸在地上,碎裂声刺耳。将军踉跄着,舌头打着卷:“卸甲?…好!这鸟气,老子也他妈受够了!回去…等我信!定给你…在家乡…谋个好出身!” 临别时,将军硬将一枚染了自己血的贴身护身符塞进他手里,又郑重地写了荐书,盖上私印。
那枚带着血腥气的护身符,连同那封承载着将军承诺和杨靖全部指望的荐书,两个月前就由他亲手投进了县衙那扇沉重得仿佛能隔绝一切生机的黑漆大门。门房那张油腻腻、常年挂着敷衍假笑的脸,每一次都像复刻出来一般:“等着吧,杨副都头,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理会这些小事?有信儿了,自然通知你。” “等着吧…”“等着吧…” 这两个字像生了锈的钝刀子,一下下刮着他的骨头。
屋外,夜风呜咽着掠过田野,卷起几片枯叶,沙沙地拍打着土墙。墙根下,一阵不安的响动传来,伴随着一声压抑、痛苦的低嘶。
杨靖空洞的眼神骤然一凝,像被惊醒的猛兽。他猛地翻身坐起,动作牵扯到肋下那道几乎要了他命的旧伤,一阵锐痛刺穿肺腑,让他瞬间弓起了腰,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凸。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又是那个梦!冰冷的刀锋切开皮肉,金人骑兵狰狞的面孔,还有…还有兄弟们濒死的嘶吼,像冰冷的铁水灌进耳朵!
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冰凉的汗湿。眼神扫过墙角。那里,他的战马“乌骓”不安地刨着地上的干草,右前腿微微蜷缩着,每一次试图踩实地面,都带来一阵痛苦的抽搐,硕大的马头烦躁地甩动。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刀疤,从马颈斜斜划过后腿,那是战场上替杨靖挡下的致命一刀。这老伙计,和他一样,拖着残躯回到了故乡,却未能等来安宁。
杨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血腥味和肋下的抽痛,赤着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泥地上,几步跨到墙角。他蹲下身,动作刻意放得轻缓,那双在战场上能拧断敌人脖子的粗糙大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抚上乌骓受伤的腿。马匹温热紧绷的肌肉在他掌心下微微颤抖,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委屈的响鼻,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带着动物特有的痛苦和依赖。
“老兄弟,又疼了?”杨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他从旁边一个破瓦罐里挖出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药膏,小心翼翼、极其耐心地涂抹在那道可怖的伤疤周围。药膏触到伤口边缘,乌骓猛地一哆嗦,肌肉绷紧,杨靖立刻停手,用更轻的力道安抚着它虬结的鬃毛,直到那绷紧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他一遍遍涂抹,粗糙的手指感受着战马滚烫的皮肤和伤疤下骨骼的轮廓。这匹沉默的畜生,是他从尸堆里刨出来的,陪着他冲锋,陪着他死里逃生,如今也陪着他在这破败的草屋里,一同忍受着这钝刀子割肉般的等待和无望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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