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李达康独自走在县委大楼空荡荡的走廊上。皮鞋叩击水磨石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心上。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最后一缕昏黄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宛如一道黑色的裂痕，横亘在斑驳的墙面上。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在寂静中格外突兀。屏幕上"江涛"两个字跳动着，这是他大学同窗，如今在吕州市委工作的老友。
"达康，你们县出大事了？"电话那头，江涛的声音压得极低，背景里隐约能听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市里领导都知道了，听说要成立调查组..."
"调查组......"
李达康的后背重重靠在冰凉的墙面上，仰头时，天花板上那块剥落的墙皮映入眼帘。灰黑色的霉斑在墙皮脱落处肆意蔓延，像一块溃烂的伤疤，又像一张扭曲的鬼脸，正无声地嘲笑着他。
"五块钱..."他喃喃自语，喉结上下滚动，"就为五块钱..."
"什么五块钱？"江涛的声音里满是困惑。
李达康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向远处暮色中的群山。就在昨晚，就是在那片大山深处，一个农妇因为交不起五块钱的修路捐款，喝下了半瓶农药。
深夜的金山县县长办公室，灯光惨白。
"砰！"
李达康的拳头砸在办公桌上，茶杯里的水溅出几滴，在文件上洇开一片暗色的水渍。他死死盯着面前低着头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眼睛里布满血丝："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自愿'！谁给他们的胆子逼死人的？"
主任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发颤："听说是大山镇的马书记和桂花村的黄支书...他们把'自愿'变成了按户摊派...那个妇女家里实在..."
"混账东西！"李达康猛地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又重重摔下，纸张散落一地，"谁给他们这个权力的！修路是为了老百姓好，现在倒闹出人命来了！"
主任吓得后退半步，后背已经湿透。
三天后，吕州市委调查组进驻金山县。县委小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胡国昌坐在主位上，这位以铁面无私着称的市纪委书记手指有节奏地轻叩桌面，每一声都像敲在在场每个人的神经上。易学习坐在左侧，眉头紧锁，手中的文件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同志们，"胡国昌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室温似乎又降了几度，"金山县发生的这起事件，性质恶劣，影响极坏。今天这个会，就是要厘清责任，给老百姓一个交代。"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李达康身上："达康同志，作为县长，这个捐款修路的决策是你力主推动的。你有什么要说的？"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嗡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达康身上。
李达康缓缓起身，喉结滚动了一下："首先，我对这名妇女的去世表示沉痛哀悼，对其家属表示深切慰问。"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作为县长，我承认在政策制定和执行监督上存在疏漏，我愿意承担相应责任。"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易学习抬头看他，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但是，"李达康话锋一转，声音突然提高，"县里的文件明确规定捐款是自愿性质，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强制摊派！"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大山镇党委书记马胜利和桂花村村支书黄世仁，在执行中严重违背政策初衷，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完全不顾实际情况，这才导致了悲剧发生！"
易学习猛地抬头，眼中的遗憾瞬间化为震惊和愤怒。他手中的钢笔"啪"地一声掉在桌面上，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李达康继续道，语速越来越快："我已经责成县纪委对马胜利和黄世仁立案调查。同时，我们也反思了政策执行中存在的问题，决定立即停止捐款金额摊派的做法，坚决保证捐款的自愿性。"
胡国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你认为主要责任在基层执行层面？"
"政策本身没有问题！"李达康声音铿锵有力，"修路是金山县脱贫致富的必由之路。问题出在执行环节走了样，变了味。"他深吸一口气，"马胜利和黄世仁应该对这起事件负直接责任。"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易学习终于忍不住了："达康同志，这么说未免太轻描淡写了。一个政策的出台，难道不考虑执行中可能出现的偏差吗？特别是涉及全县公职人员切身利益的政策，更应该慎之又慎！"
李达康面不改色："易书记，我们当初在会上已经充分讨论了各种可能。谁又能想到基层干部会如此曲解政策，如此不顾群众死活呢？"
"因为你给了他们压力！"易学习提高了声音，"你在常委会上说，这条路必须按期开工，资金必须按时到位！下面的人听在耳里，自然会不择手段！"
李达康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易书记，你这是推卸责任。作为县委书记，你难道没有监督基层干部的责任？现在出了问题，全推到我头上，恐怕不合适吧？"
两人这突然出现的争执让会议室里的温度似乎升高了几度。胡国昌敲了敲桌子："好了，不要互相指责。市委调查组会全面调查此事，分清责任。今天的会就到这里。"
散会后，李达康快步走出会议室，易学习追了上来："达康！"
李达康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易书记还有何指教？"
易学习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推卸责任给基层干部，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李达康终于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易学习同志，我比任何人都痛心。但你要明白，金山县的发展不能因为这一件事而停滞。如果我的政治生命就此结束，那条路就真的修不成了。"
"所以你就要牺牲马胜利和老黄？"易学习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达康深吸一口气："历史会证明谁对谁错。现在，请让开。"
他大步离去，背影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而决绝。身后，易学习站在原地，拳头紧握，眼中满是愤怒与无奈。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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